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陪聶阿姨回到松江路124巷,只見周邊不是工地就是高樓;在巷內走來走去找不到3號,也看不到一幢日式平房。聶阿姨四下張望,神色茫然的呢喃著:不對不對,不是這裡,季季,妳是不是記錯了?這裡沒有3號啊……。
我去巷口問旁邊的店家,年輕店員都搖頭說不知3號在哪裡,後來問到一個年長的大樓管理員,他出來指著巷口的大樓說,3號已經拆掉了,在那棟大樓底下變成捷運站了……。我向聶阿姨解釋捷運就是地鐵,她有點嘲弄的輕笑了一聲:「嗨,《自由中國》宿舍變成地鐵站了。」──那一站如今是「松江南京站」。
太平山隱形眼鏡失蹤記
回頭再看1964年初夏。平先生請我們吃飯那晚,特別提到「青年寫作協會」總幹事朱橋,說他這人很熱心,有意為「皇冠基本作家」安排三天兩夜的太平山旅遊:台北到羅東的交通等雜費由平先生招待,羅東到太平山則由林務局負責。有些作家事忙,只有我和聶華苓、司馬中原、司馬桑敦、段彩華、瓊瑤參加。瓊瑤夫婿馬森慶(筆名松青,當時尚未離婚)也同行。
6月23日我們在羅東參觀貯木場,午餐後去土場坐蹦蹦車上山,抵達太平山已近黃昏。下車後先經過一排日本時代留下來的,低矮的林務局員工宿舍,再上到「太平山招待所」。那是兩層木造樓,鋪著榻榻米,二樓通鋪旁還隔了個寬敞的房間,靠牆放一張有彈簧墊的大床,說是副總統陳誠來考察時睡的。朱橋說:那間「副總統套房」給你們三個女生睡,我們五個男生睡外面榻榻米保護你們。──也因那晚的同床之誼,睡前聊天時知悉聶華苓與我母親同年,此後即尊稱她「聶阿姨」。
第二天早上,聶阿姨起得最早,去隔壁盥洗間不久卻傳來一聲高亢的「唉喲──,怎麼搞的──」,我趕緊跑出去一探究竟。
「季季,我右邊的隱形眼鏡不見了,」聶阿姨神色有些慌張,「現在我看不清楚啦,妳幫我找找看好不好?」
呃, 眼鏡還有「隱形」的?我這鄉下人第一次聽到,傻傻的不知從何找起,跑去大通鋪向平先生和朱橋報告,請他們幫忙。
盥洗間在外面走廊旁,洗手台上方貼著化妝鏡,地板則鋪著長形木條,每條間隔兩公分,架高離地約五公分。聶阿姨說,她洗完臉要裝鏡片時突然失手滑落了一片,也許掉入木條縫隙裡了。招待所人員拿來手電筒,朱橋彎下腰,立起木地板,聶阿姨緊張地說:「你小心吶,可別踩碎啦。」朱橋說:「聶老師,我沒看過隱形眼鏡耶,不過您放心,我會慢慢找。」聶阿姨說:「隱形眼鏡就是比指甲還小的,透明的,圓圓的,有點像玻璃的,一片小小的東西嘛。」司馬中原在一旁笑道:「我們聶大姐最先進啦,美人嘛,就是愛美。」聶阿姨拍他手背道:「小司馬你真調皮,我都緊張死了你還開我玩笑,你該學學大司馬,你看人家多斯文。」──從土場坐蹦蹦車上山途中,段彩華就建議說,為了稱呼方便,司馬桑敦簡稱「大司馬」,司馬中原則稱「小司馬」。
朱橋戴著重度近視眼鏡,拿著手電筒轉來轉去搜尋,木質地板保養
木地板打蠟一束微光上下左右閃爍,過了大約兩分鐘,從微光中竄出一聲「啊──,在這裡,找到了,找到了。」他拈起鏡片,放在掌心站起來,恭敬的捧著走出來:「聶老師,這是您的鏡片嗎?」她接過鏡片高聲道:「謝謝你啦,朱橋,你真是個好人!」然後對掌中的鏡片嬌嗔道:「你這個壞東西,想逃走啊,害我虛驚一場。」說完呵呵呵大笑,我們也笑著為她鼓掌伴奏。
「那棵樹活了一千年,我們人能活多少年?」
結束「鏡片驚魂記」,輕鬆的吃過早餐,林務局人員陪我們坐蹦蹦車上山參觀伐木。太平山有多條輕便鐵道,便利蹦蹦車載運員工上山伐木,並把木材載下山轉運到基隆港,出口賺外匯。林務局人員說,人工砍伐太慢了,他們伐木已經現代化,伐倒一棵千年檜木,「用電鋸只要五分鐘!」為了證明所言不虛,電鋸霎時啟動,木屑與檜香齊出,果真五分鐘就見千年木「碰」一聲倒地,我們也震驚得「啊──」了一大聲,一個個冰著臉無言以對……。
林務局的人一路陪著我們,回到招待所進入「副總統套房」後,聶阿姨發飆了:「莫名其妙,一千年的樹呀,請我們來參觀這樣的殺樹活動是什麼意思?有什麼意義呀?」
瓊瑤也生氣的說:「就是嘛,還說只要五分鐘,好神氣啊!」
我則傻呼呼的說:「千年樹五分鐘才倒地,如果是我們人啊,大概兩秒鐘就倒了。」
聶阿姨又呵呵呵的大笑起來。
「季季,妳這個野丫頭也是好調皮,可是妳想想,那棵樹活了一千年,我們人能活多少年?」
聶阿姨那年39,瓊瑤26,我19,三人年齡加起來還不足百歲;她的話真是一針見血,直入重點。人之至壽者僅百餘年,哪能跟那棵根系廣佈,枝幹粗壯,飽汲了天地精華的千年樹相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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